随着苏联夏季的到来，白昼时间也逐渐拉长。不足六点，太阳早已高高升起。相应的，飞行员们执行晨间任务的时间也跟着提早。眼下才是5月22日的早上七点出头，全副武装的伯格曼下士却已在公共休息室门外急得跳脚了。 “嘿，戈茨！你在这里干什么呢？”刚从食堂过来的京特便看到了这幅场景。 伯格曼一见是京特，简直是看见了救星。“少尉先生！您看到咱们队长了吗？今天早上的任务归他和我飞，可都这时候了，影子还没见着，这……” 汉斯？京特想了想昨夜，生日聚会尚未结束，莉莉和汉斯便神秘消失了，老朋友早上起晚点也是……情有可原啊。“噢，施特雷洛少尉好像有点事，你再等一会儿吧。你们是去自由狩猎？” “是啊，去奥廖尔地区自由狩猎。”伯格曼兴奋的挺直腰杆，这是他结束训练后的第一次作战任务，从今天起，他就是真正的战斗机飞行员，真正的天空猎手了！ 京特回想起自己当年的兴奋模样，露出理解的笑容。“那好，期待你的战果。我头一回跟着长机到海峡上的时候，可比你还激动。”可惜自己第一次出去就给汤米击中了，京特没说出来。那回他幸运的落进浅海，捂着中弹的手臂跋涉了半小时，刚爬到沙滩上，就看到自己人的救护车，还有焦急万分的汉斯…… 说真的，汉斯这家伙怎么到现在还不出现，他以前从不是会为儿女私情耽误职责的人。一念及此，京特的眉头也皱起来。正要去找找看时，莉莉突然从不知哪儿冲了出来。“哦京特！汉斯，汉斯他……” 京特吃了一惊。“怎么回事莉莉？汉斯怎么了？” 她抓住他的衣袖，边摇头，突然就哭了。她这一哭，路过的几个人，包括他们的大队长都围了上来。京特不安的掏出手帕递给她，莉莉一边抽噎着，一边断断续续开口：“昨天晚上……他说不舒服，恐怕是感冒，我们就先走了。我看他样子不太好，就告诉他吃哪种药……我，今天早上，我不放心，去看他，结果他叫不醒，还发高烧……”说到这里，莉莉似是无意的瞥了大队长格拉瑟上尉一眼，“我估计是他晚上喝了酒，又吹了夜风，才……都是我的错！”她又哭起来，满脸痛悔的揪着自己头发。 京特松了口气，抢先劝道：“只是高烧？莉莉，别太自责了。” “可就是我的错！他今天早上还有任务呢，这可怎么办啊，可怜的汉森……” “伯恩克医生。”格拉瑟上尉清清嗓子。“您多虑了。如果施特雷洛生病，那我自然不会让他出击的。” “真的？”姑娘梨花带雨的望向他，满脸感激。“那可太好了。” “您回去好好照顾施特雷洛吧。”莉莉得了令，继续抹着泪往营房方向走去，心脏却几乎要跳出来了。就这样，成功了？汉斯的命运被改写了？她本来还预计了更多阻碍，眼下看来，大家都太信任打着“医生”名号的人了。昨夜趁他不备，她在他水杯里下了药，足够让他从半夜睡到日上三竿。现在她要做的，就是守着他安睡。等他醒来，再编个理由糊弄过去…… “可今天的任务怎么办？！”身后传来了伯格曼的叫声，接着有人说：“那我替他。” 那是京特的声音！莉莉忽的转过身，难以置信的瞪着他们的方向。“京特！” “莉莉，你还没走？”地勤正在帮他穿上飞行夹克，天上是万里无云的澄蓝，他整齐的浅金色头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“快去照看汉斯吧，午饭前我就回来了。” “你别——”一语未了，她停下了。莉莉，别犯傻。总不可能换个人，还发生同样的事吧。京特又不是汉斯，他不是在战后还活得好好的？她看着他闪亮的头发，轻轻挥手。“京特，小心点。” 莉莉拿着一本书坐在汉斯床边，起初，书页还被不时翻动，每当飞机轰鸣声略过，便稍作凝滞；最后她索性把书本抛到了一旁。“汉斯，汉斯？你听得见吗？”她俯身摇晃他的身子，汉斯动了动，又歪过脑袋陷入沉睡。莉莉咬咬牙，替他掖好被角，又倒杯水搁在床头，便走了出去。 她漫无目的的在基地晃荡，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在警告自己，让京特去是不对的，不对的……最后她停在一间平房外，定睛一看，这不是通讯指挥室？她的腿带着她走向门边，莉莉轻推开门，里面的通讯人员都在聚精会神工作。她赶快掩上门，还没走开，身后却有人唤她名字：“伯恩克医生？莉莉？是你吗？” 她只好停下脚步，重又折回去。叫她的居然是赫尔加，她从一张办公桌前站起来，方才是淹没在一片深蓝色制服里了。看来即使在休假，她也没闲着。“我在这里当教官呢，新式的无线电话可不好用。”赫尔加笑吟吟的招呼莉莉，“你要进来参观参观？” 莉莉走进去，迟疑的四处打量，已经没有她的座位了，难道要站着聆听赫尔加小姐的教导？她来这里，是想听听京特他们的消息……正纠结时，一位姑娘好心的挪开身子，给莉莉腾了处地方。她感激的坐下去，恰好听到赫尔加在说：“现在，我们可以联系他们试试。”她拨了几下转盘，拿起听筒：“伯格曼先生？听得到吗，你们在哪里？” 几阵电流沙沙后，从喇叭中传来回答：“收到——收到，在姆岑斯科——啊，来了一个印第安人，两个轮子！” 混了十几天，莉莉也能听懂这些暗号了。他们遇上了一架双引擎敌机，片刻后又是伯格曼的叫声：“Horrido!Horrido!……哦不！”那是战斗机飞行员胜利的呼喊，标志他击中了敌机，可后来的尖叫是怎么回事？通话骤然切断了，赫尔加皱着眉头又试图联系京特，却什么也没收到。 “赫尔加，这是出什么事了吗？”莉莉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发问。 她几乎粗暴的回应道：“你懂什么？这……这是常有的状况，等他们回来，再问问就是了。” 其他人都没说话，默默回到各自岗位上。莉莉缓缓起身，走出门，刺眼的阳光晃得她发晕，她怔怔的靠在墙上，忽然拔腿就跑。 不，不可能，不可能……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，每跑出一步，莉莉就在心中告诉自己一次。京特，战后他还读到了博士，在他的家乡安然终老，肯定只是信号问题。她绕着机场跑了一圈，还没有归航飞机的身影。莉莉摇摇头，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又跑回了飞行员住的那栋小楼。 汉斯还睡着，莉莉凝视了他片刻，突然伸向口袋，摸出昨晚没用尽的药片塞进嘴，干咽了下去。接着甩掉鞋子，自己爬到床上。莉莉搂住汉斯合上眼，让我睡死过去吧，一觉醒来就是晚上了，汉斯得救了，京特回来了…… 就像躺在海洋最深处，莉莉从无梦的沉黑睡眠里挣扎浮出时，周遭已是暮色四合。她盯了天花板一阵，接着猛然转头。汉斯不见了！她扶着脑袋跳下床，一个不稳跌坐地上，还带翻了床边的椅子，给寂静的黄昏制造出不和谐的噪音。现在，京特和汉斯一定在食堂了，她得赶快过去确认，然后就…… 一双铮亮的军靴突然出现在视线里。莉莉迷茫地抬起头，入眼的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。见到她询问的目光，那人伸手将她拉了起来。“伯恩克小姐。奉戈林元帅的命令，我们来接您回国。” 莉莉突然甩开他的手。“为什么？不行，汉斯在哪里？京特呢？”她飞奔下楼，却吃惊的发现，格拉瑟上尉正站在门外，旁边还有几张陌生面孔。 她简直抓到了救命稻草。“上尉先生，上尉先生！汉斯呢？京特回来了吧？……怎么了？他……” “上午，伯格曼击落的那架轰炸机又设法击中了京特的油箱。他……爆炸了。”格拉瑟干巴巴的回答，听不出一丝情绪。 他的话语像一只看不见的手，紧紧攥住了莉莉的心脏。“他及时弹射出来了吧，哪里受伤了？我去看看……汉斯呢？” “我说过，他的飞机爆炸了，坠落在阵线后面。”莉莉身子一颤，灰蓝色的眼睛在他脸上游走，希冀探寻出更明确的答案。“但是不可能，上尉先生，京特不是还……” “大概半小时前，汉斯违令起飞，去找他的朋友了。中午的时候，来了封电报，京特得到了金质德意志十字勋章，汉斯说要给他送去……” 莉莉耳中再也听不见声响，只看到格拉瑟的嘴唇翕动，接着那个带她出来的军官也说了什么，然后她被架上一辆汽车，然后是飞机。在苍茫暮色里飞越广袤的俄罗斯大地，她看不到何处是京特的陨落之所，也看不见汉斯的那架黑色十号。她做梦也没想到，自己跨越时间，辗转万里，那么些处心积虑的谋划，一心一意的想要救下汉斯，换来的却是这个结果。京特明亮的金发还在莉莉眼前闪动，假如，早上自己及时叫住他，不惜代价无理取闹也要叫住他，那么…… 难道贪婪的死神已在这个大队打下标记，不在今天夺走一条生命，誓不罢休？这就是上天的警示，历史不可改变，当她打破这规律，命运注定要以另一种方式维护平衡。莉莉悚然坐起，她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嘲笑着：害死他最好的朋友，汉斯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了，永远不会。 她终于醒过神，靠在椅背上恸哭起来。“押送”她的人似是早有准备，对此集体有视无睹，只有引擎的轰鸣伴着她绝望的哭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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